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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一生的故事




房东太太说桌上有我的信,我那时正准备出门,按说不急,却也没有一探究竟的念头,只下意识瞄了眼日历,当下了然,发件人准是三井,之后就抛到了一边,两天后的早晨才想起这遭,找了把小刀划开信封,在月份牌上记下今年聚会的时间和地点。


我到餐馆时是下午三点,冬日的午后,大街上鲜有几个人,因而显得更加萧条和苍白,老板娘是老熟人,见我进来先端了碗红豆汤圆,说后厨刚做好,要我趁热吃,我接过来,随口问她生意怎么样,她望了眼门廊前刚挂上的火红灯笼,回头笑了笑,没接我话,只问现在就上楼?我放下碗,点了点头。

三井定的房间叫小月山,二楼走廊尽头右转,回廊的中央是面池塘,白烟袅袅的水汽中能看到时隐时现的锦鲤,推开描在屏风上的老虎,映入眼帘的是窗外覆雪的山尖,我靠在窗边,无事可做,袖口上有个线头,拿拇指和食指来回的搓,一不注意扯长了,才意识到是烟瘾烦了,裤兜里摸索一阵,一无所获,只好再次出门。

结果刚换好鞋,就撞上从外面进来的鱼住,我被他巍峨的身影吓了一跳,抬头才注意到他肩膀上的小孩,五六岁大,被唤作启太的男孩声音洪亮的喊了我一声叔叔,我连忙抖开夹在臂弯里的外套,试图从角落里找出两颗糖果,鱼住笑着拍我的肩,示意我不要太慌张,问我要出去?我对启太摊摊手表示歉意,又看向鱼住,说去买烟。

还没戒?鱼住问道。

我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,说我去外面抽。

结果他又拍了我肩膀一下,力道比刚才重许多,我一趔趄,跳到台阶下头。

鱼住仍然看着我,那影子好像随太阳的角度又转了一圈,覆盖到我头顶,连周围的温度都降下几分。

我不是那个意思,仙道。鱼住说。

我一愣,笑笑,摆摆手,说我知道。


独自一人走在街上,就容易没头没尾的闲逛,时间一时没了控制,再回餐馆时人都已经齐了,走在楼梯间就听到包厢里爽朗的笑声。

樱木比我早一脚,刚挂好外套,见我跟在他身后,一脸不满,说凭啥我离家最近还会迟到,一边敲着桌子要我自罚三杯。

我做出个投降的手势,灰溜溜坐到三井旁边留出的空位,小声问才五点,怎么连他也来得这么早。

三井往火锅里倒牛肉,没好气地白我一眼,上个月就跟你说我调到了千叶……热汤一滚,肉片卷了边,他利落地夹紧进碟子里,继续道,鱼住太太的老家就在附近,藤真和阿神是昨天到了,樱木出差,刚好也在附近,至于其他人……他停下筷子,拧着眉头看我,准时难道不是应该的吗。

我被问得无言,只好拖着垫子凑到目暮那桌,问他们晚上有烟花表演,要不要留下来一起去看。

你什么时候爱看这些了。宫城抢话问我,补充道,像个糟老头子。

嘿嘿,看看也无妨。我端起桌子上不知是谁的酒杯,一口气灌个底,心想糟老头子,还不至于,我还年轻,刚刚过完二十三岁生日,我的人生还很长。



四年前夏天,我刚入东京的大学,为了庆祝我的辛劳,父母凑了点钱,让我去海滨浴场潇洒了几天。那时候正值旺季,沙滩上人头攒动,海水浑浊,我寻了个人少的海湾,又去商铺里租了渔具,一呆就是整天,钓的全是些鱼虾蟹贝之类的小玩意,卖也卖不了几个钱。要说收获,倒在住宿的旅馆里得到了好几个侍女的青睐,离开前的一日,我是东京大学生的传言传入她们耳中,连夜间送来的点心都是平时的三倍多。那时夜间的景色灯火通明,世间一派欣欣向荣。

不知什么原因,那年的入学典礼推迟在了开学的后两个月,这段时间里大家已经对周围人的性情了解了个大概,和我同住的就是三井,念文学,父亲经商,家里排行老二,平日里鬼主意最多。最令人期待的环节是新生代表发言,三井组织起来的赌局,藤真、阿神、我,据说是最有潜力的候选。三井这么跟我说的时候,我拂下他搭在我肩上的手,把餐盘里的红豆包换成豆腐汤,说得了吧,比起我会不会发言,你更要担心教导处会不会把你开除。三井高深莫测的只笑,不说话,后来我才知道连系主任都在下注,藤真和阿神对半分,甚至樱木都有莫名其妙的几票,而我只收获了仙道最爱假清高,不要把期望放在那小子身上的点评。

结果那年上台的是一个谁也没见过的生面孔,偌大的礼堂,他站中央,声音冷冷清清,语速不缓不急,台下有人不服气,喊他别那么娘们儿,他顿都不顿一秒,只管按自己的节奏念着。光从他斜后方打过来,落到木地板上变成一条细长的影子,后来稿子念完了,他终于抬起头,我才看清楚那人模样,黑头发,黑眼睛,白得叫人发冷的皮肤,十月温和爽朗的天,我却平白起了一胳膊的小米粒,汗毛都竖起来,时间仿佛静止,世界失去声音,后来在战场上,我再一次体会到相同的感受,那时炸弹刚好落在我耳旁。我想我这一生只体验过这么两次也足够了。我看得出神,直到三井把我拖出解散的队伍,恶狠狠地咒骂那小子让他赔了两个月饭钱。

他叫什么?我再回头,他已彻底汇入散乱的人群。

嗯?三井抠着耳朵,没好气地嘟囔,你刚才说什么?我没听清,算了,我不管,这个月我要跟着你蹭饭。他推着我走向食堂。

当晚熄灯时,我才在例行的睡前谈天中得知他的名字。流川枫,18岁,当今文化部长的小儿子。

那一年,距离战争爆发还有一年零52天。


流川的特权是可以不住校,早晨不出操,午餐有小灶,不爱上的那几节理论课可以尽管逃,就算迟到也没教授点他名。而我们仅有的特权,是孤立。

究竟是谁先起的头,大家也早就忘了,但几乎是约定俗成的,没有人再去理他。上课的桌子周围总是空的,分组做实验时也恰巧总是落单的那个,教授似乎也不怎么喜欢他,就算撞见了,也只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隔壁赤木组的酒局我在场,听他喝醉了才嘀咕两句,让我们别太过分,毕竟是部长的儿子,宫城他们听了,对此嗤之以鼻。我不主动参与这种无聊的游戏,但也没有将他拯救于水深火热的义务,况且我看流川并不把孤立当回事儿,他总是独来独往,一幅打小就和孤独深交的样子,只是不知为何,每每看到那张若无其事的面孔,我总是没来由的火大,很想来上一拳,看他会不会露出其他表情。但我只是这么想着,远远地观望,依着自己散漫的性格,仍旧什么都不会做。

上学期中段,三井入了文学社,热火朝天办起报纸来,于是晚上回来得更晚,我经常在后半夜听到门响,紧接着是他窸窸窣窣换衣服的声音。偶尔在白天碰到他,问他干什么去了,他顶着两个黑眼圈,反而问我想不想写点文章。我问他写什么?他又支支吾吾打起马虎眼来,絮絮叨叨一通,最后问我知不知道流川还有个姐姐,刚和外交部长的儿子定了亲。我莫名恍惚,说我怎么会知道,下一秒,倒水的手抖了一下,榻榻米湿了大半,我们两人手忙脚乱随手抓起衣服就擦。



所以一定要和相爱的人结婚啊!樱木忽然的大喝,将我从回忆的网中挣脱,一会儿工夫,他已经喝上了头,此刻正捧着杯子来到晴子身边,向她诉说诸日不见累积起的思念。

一旁的彩子合起纸扇,笑着敲樱木脑袋,说樱木君,听说军队的长官给你介绍自家的小姐,你没答应?还真是傲气啊。

樱木喘着粗气,撇撇嘴,话也说不清楚,那个、那个的嘟囔了好几声,我这颗心……永远、永远……只放在晴……哎?晴子?你这是去哪里?


身后的门打开又合上。

我推开走廊的窗,室外冷冽的空气瞬间灌了进来,听到身后脚步,晴子已站到我身边,我把刚点上的烟按灭,做了个抱歉的手势,说这玩意太容易上瘾,想戒,总戒不掉。晴子只是担忧地看着我,迟迟没有开口,我也不知道再说什么,两人静默了片刻,她问我最近在做什么。

我实话实说,钓钓鱼,抽抽烟,你也知道,我就这么点爱好。

晴子无奈地笑了笑,还是要找点事做才好,哥哥的公司虽然规模不大,仙道君,如果你想……

我哈哈笑了两声,刚想打断,就被人从身后猛地撞了一下,樱木追了出来,浑身酒气地把我从晴子身边拨开,说仙道你个混小子,过去总是流川缠着晴子,现在他不在了,你又嗡嗡嗡地跑来晴子身边乱飞,你们两个……你们俩合起伙儿来,欺人太甚……

樱木话没说完,被赶来的赤木揪住衣领锤了一拳,眼眶瞬间多了个乌青的印,三井宫城出来劝架,隔壁间的食客探出头来看热闹,老板娘也连忙上来,放下托盘,打着圆场,让大家回去好吃好喝。

樱木迷迷糊糊地抬起眼皮,看清是赤木后一脸委屈,道,老哥,怎么连你也……

三井架着他一边胳膊,没好气地拍了下他头,说你又耍什么酒疯!

赤木回头跟我说没事,我收着劲儿呢。晴子也跟在后面,关门时回身躬了下身,替樱木道歉。

我看着他们消失在门后,再次点上了烟。



过去赤木常组酒局,有时是在他家,有时是在酒坊,趁着酒意,大家借着打牌会设些无关紧要的赌局,输了的人接受脱光了上衣围着街道跑三圈,或对着酒坊老板娘大喊三声我爱你之类的无聊惩罚。玩牌难不到我,平日我都是看人笑话的那个,那天却不知怎么回事,运气不佳,连玩了五把,总是输,他们却也不着急让我兑现什么承诺,只在结束时才幸灾乐祸地告诉我,要我去和流川做朋友,再狠狠甩掉他,来挫挫那小子的锐气。

我说这游戏过于无聊,再者流川和你们无冤无仇,更何况,干嘛要我来玩弄他的感情,背上负心汉这种称号?

樱木却愤愤道,晴子,也就是赤木的妹妹在参加开学典礼时对流川一见倾心,从此芳心暗许,终于下定决定托赤木把他约出来,结果那小子却爽约,现在晴子正呆在家里好不伤心。被周围人义愤填膺的表情所感染,我只能深吸一口气,再次重申了第二个问题,为什么是我。其他人面面相觑,只有藤真若无其事地喝着小酒,幽幽道,谁让你输了啊。

好吧,我再次确认,这是他们集体商量好的赤裸裸的陷阱。


我认为所有伟大的友谊,都出自一种自内而外的惺惺相惜,而我和流川平素毫无交集,要凭空创造相遇的机会,未免也太无事生非,因此过了一个星期,我们的友谊没有丝毫进展。但旁观者可不这么看,他们不放过任何我与流川相遇的场合,然后在我们擦肩而过的瞬间挤眉弄眼,以此来示意我为何还不遵照诺言开展猛烈进攻。这样的揶揄过于频繁,以致于再过迟钝的流川都开始偶尔的回头,看是不是自己的背后被贴上了什么画着王八的纸条。

他会这么说,也是后来在我回忆起这段插曲时才想起来补充。他道,不然那时怎么会有那么多人都朝我背后看,他努力回想,继续道,然后每次都能看到你,痴痴呆呆地站在那里,不知道把眼睛往哪里放,像个傻瓜一样。我说我那是在看你,他撇撇嘴,顶不乐意,说你们合起来耍我。我说我怎么敢,每次你一回头,我的心都要从喉咙里跳出来,怕稍一控制不住就胡言乱语。胡言乱语什么?他问。说些我喜欢你,我爱你,我们在一起吧这样的疯话……

白痴。他打断我,在被窝里不轻不重地踹我一脚,我只当挠痒痒,嘿嘿笑着从背后抱住他,我说这其中或许有一些过分美化的虚构成分,但未必不是老天冥冥之中的旨意,你看我现在不就是在一一印证吗。


而在看我为晴子复仇这件事上迟迟不能下定决心,三井不得不亲自出马为我出谋划策。

那段时间流川搞了辆自行车,每天早课上到一半,听到叮铃铃的响声,就知道准是他来了,放到现在看虽不新鲜,但在当时也是相当威风。而三井却认定了那不长眼的玩意可以充当我们之间创造感情的工具,于是怂恿我,并信誓旦旦和我确认,每周五下了最后一堂公共课,流川都会准时骑着那辆单车出现在第二大街,我只要义无反顾地冲出去,和那车子来次亲密接触……

我听后义正言辞地拒绝三井,说我年纪轻轻,风华正茂,虽在求学期间受了赤木诸多照顾,但无将生命草率交付他人的勇气云云。然而无论我费多少口舌,仍奈何不了三井那颗想看好戏的心,于是他挑了一个黄道吉日,说服我在一个昏黄的傍晚装作去追马路对面的教授,然后顺理成章的英勇就义。

但三井计算好时间、计算好地点,却没有计算好流川会在那天改乘家里的汽车。


我原本的预想是让成为肇事者的流川心存愧疚,然后作为赔偿让他请我吃顿饭,最后让经常去酒馆打牙祭的三井他们恰好的目击,达到让这任务糊弄过去的目的。而等我躺在病床上看着打着石膏的腿,突然觉得这牺牲未免过于惨烈,唯一值得庆幸的是,流川留了下来,他坐在我床边的凳子上,捧着一本书,见我睁开眼,面无表情地吐出我们相识后的第一句话:白痴。这般看来,以我达成目的的结果来看,偏差却也不大。

借着我骨折为由,流川勉强承担起接送我上下课的任务。

楼底的那棵大梧桐,夏天时招了许多吊丝鬼,叶子被吃得一个接一个的窟窿,冬天的风一吹,叶子更是落个大半。流川习惯在那棵树旁等我,光稀稀落落的洒在他脸上,我顺着窗户看他那副模样,总想让他等久点,但又怕他等得不耐烦跑了,往往外套扣子还没系好就往楼下赶。

只是他仍改不了贪睡的习惯,合计下来总是我等他的次数比较多,教授的迟到黑榜上自然多了个仙道彰,于是经常能看到我和他一起从后门溜进教室,教授却老是单点我的名开涮:仙道同学,请不要把午餐带进教室。语音刚落,全教室哄堂大笑,我瞄一眼流川,他竟也好意思跟着勾起嘴角。后来习惯了,我也能安心睡到三竿而起,然后在听到楼下叮铃铃的车铃声时,心安理得跳上流川的后座。


春天,流川已经能自然地出入我们宿舍,三井却突然闲了起来,我问他怎么不在报社泡着了,他有些心不在焉,问我思考过死亡没有,我说你把我推向流川车前的那天我已经体会过一次了,他哈哈大笑,说我福大命大,会长命百岁,过一会儿却突然敛了笑,义正言辞地劝我有什么想做却没做的要尽快去做。我被他的嘱托搞得没头没脑,还没反应过来,他已经开始催着我快点摆棋盘。

我和三井下棋时,流川常躺在一边看书,我正在走马还是飞车之中犹豫,一番纠结之后终于下定决心派出银将,却冷不丁被人拍了下手背,我一怔,不知何时流川已经坐了起来,他瞄一眼棋局,我瞬间领会,一面把手边的茶水递给他,转而移动了自己的兵。原本胜券在握的三井猛然嗯了声,一脸不可置信地趴到棋盘上,我清了清嗓子,说轮到你了,他这才直起身,狐疑的目光在我们两人脸上徘徊一阵,流川则低头翻过书的下一页,继续若无其事地读。

我不擅长下棋,流川却在这上面相当有造诣,这样就形成了另一种乐趣,常常我还持着子,流川已经磨磨蹭蹭地移到了我身边,重心转移到我的左胳膊上,看我和三井下到了什么地步,于是在他看不下去的时候会直接拿胳膊肘猛地朝我胸口捣一下,让我滚到一边,最后变成了他和三井亲自对弈,而更多的时候,他拨开我放在大腿上的手,径自枕上去,盖本书在脸上睡觉,听到三井高喊赢了赢了,才移开书本,轻声骂我一句白痴。

输赢在我看来并不重要,反而声这句白痴常常骚动我的心脏。我说流川,你再不起来我大腿都要麻了,他哼了一声,刚准备起身,我却又一把按住他的肩膀,把他固定在原地,让他动弹不得。他愤怒地自上而下看着我,在对上我的眼睛时,脸一点一点的涨红。三井对我们之间亲昵的举动已经见怪不怪,只说你们要打情骂俏请滚到外面。


我曾在冬天时和流川一起泡过露天温泉,那天是拆石膏的日子,流川把我送到医院门口,临走时却犹豫了一下,一脚支着地,问等下我怎么回去。我佯装伤心,拍拍自己的大腿,说只能用这个了。他不说话,盯着看了片刻,接着就要走,我连忙从后面喊他的名字,他停下来看我,我却不再吱声,没皮没脸地任他看着。直到他走近了,我才再次开口,我说流川,我请你泡温泉吧。他有些错愕,但没说不好,我看他那傻乎乎的样子,心里喜欢的不行。

那天泡温泉的人很少,整个热汤只有我们两个人,我有一搭没一搭的没话找话,他偶尔应一声,然而没一会儿却没了动静,我凑过去一看,发现他又睡着了。过去流川总是随时随地的睡着,像上辈子没安度冬眠的熊,要在这辈子补足觉。我看着他毫无防备的侧脸,感觉好像有只破茧的蚕蛹,在我心中蠢蠢欲动,我无法在面对这样的流川时仍旧维持谎言,我不得不卑鄙的趁着他沉睡时坦白一切。

而就在我忏悔到一半时,他却懒懒地抬起眼,说他早就知道。我问他怎么会知道,他却沉默了,我继而问他为什么不揭穿我,天空却在这时突然飘起了雪,温泉热气蒸腾,雪花还在半空便融进细细密密的水汽,空气变成一片浓白,我说那你原谅我了吗,他哼了一声,冷冷道,想得美。

流川的原谅总是带着这般别扭的反语,我忍住拥抱他的冲动,只在水下紧紧地抓了下他的手,然后立即松开。我想那一刻的雪,就是我们伟大友谊开端的认证。


用三井的话来说,我和流川欲盖弥彰的暧昧关系一直持续到夏天结束,秋天一到,我们两个就开始没羞没臊起来。

但他不知道的是,在那之前的整整一个暑假,我一直试图冷却安放在流川身上过分贪婪的占有欲。我每日在海边流窜,和渔夫打成一片,收下旅店老板女儿送来的情书,忍住提早返回东京的冲动,而我所做的一切努力,都在车站见到流川的那一刻彻底崩塌。

我问他怎么会来接我,他踢着脚边的小石子儿,有点不耐烦,道,谁说是来接你。我强装镇定,把行李往地上一放,说那我就和你一起把人等到,他一怔,瞪我一眼,转身径自往前走,我再也忍不住笑开,连忙提起行李赶紧追上。

晚上我把流川带到赤木的酒局,樱木第一个不满,撸起袖子就要和他干架,这阵势被刚从报社赶来的三井撞到,他意味深长地瞄了眼挡在流川身前的我,转身敲了下樱木脑袋,一副认命了口气道,放心吧,晴子小姐这辈子和流川没可能。如此笃定的语气惹得樱木一头雾水。

酒到酣时,窗外有人燃起烟花,震耳欲聋,房间里所有人兴冲冲地挤到窗前去看,只有我和流川呆在原地不动,我在桌子底下抓住他的手腕,问他喝醉了没有,他抬起眼,迷迷糊糊地摇摇头。我说太好了,他有些不解,我笑着解释,那我这就不算趁人之危了。他的瞳孔有一瞬间的放大,然后在我吻住他时,下意识地闭上眼,搂紧了我的脖子。

之后的事只能说是顺其自然,我趁着一席人酩酊大醉,把流川掳回宿舍,继续刚才意犹未尽的吻。我把他按在地上,问他对酒局上的晴子有没有印象,他踢散我的行李,问我夹在书里的情书又是怎么回事。我说我没看,对里面的容一概不知,不如你帮我念念,他气急败坏地抓住我的耳朵,说里面写着我讨厌你。我说不对,还差点意思,你老是口是心非。他没了耐心,直接朝我脸上来了一拳,但没关系,不痛不痒,权当是被小猫挠了一下,我抓住他作乱的手放到胸口,深吸一口气,我说流川,你知不知道我每一天都想忘记你,但每一天都在想你。

他还想再反驳什么,但已经没了机会,因为我已经紧紧把他吻住,不再给他任何开口的机会。

那是作为学生来说最后的欢乐时光,就好像我活下来,只是为了把这些快乐的记忆留存延长。



饭吃到后半场,碟子撤下去大半,隔壁房间的食客已经全部走掉,整个二楼只剩下我们房间热闹异常,几个艺妓进来弹起了三味线,喝得大醉的樱木开始跳舞,大家都被他蠢笨的舞步逗笑,忘记先前的吵闹。

我酒意大发,也拿起桌上的摇铃,脚步踉跄地跟在他身后伴奏,我去拉一直和宫城聊天的藤真让他跟我一起,他却把目暮给推了出去,目暮见我改奔他而来,又连忙躲到赤木的身后,赤木脸一横,我便知趣地转身,没人应我,三井冷冷地看着我,阿神睡着了,晴子和彩子欲说还休,我像孤独的小狗在地上追逐自己的尾巴,而当我最后走向一直在角落里喝闷酒的鱼住时,启太却抓住了我的手,他问叔叔,你为什么一直在哭。


我永远无法从流川死去的事实中走出来。

三年前的秋末,流川不顾家中反对加入了我所在的第七中队,行军的两年我们一起经历过大大小小的炮火,爱情在死神的眼皮底下夹缝生存。我左臂中过弹,流川则长时间的耳鸣,也曾被敌军围困在中部的平原,为了给我们断粮,他们在田间放了一把火,熊熊烧了三天,空气带着灼人的温度,要等一场雪才能溶解,甚至雨都不可以,因为它们还没有降落下来,就已经在空中被热气蒸发,但弄巧成拙的是火焰烘焙出了麦子的香气,三井所在的支援部队闻着味道把我们救出来。

夜间的篝火雀跃跳动,燃烧的树枝时不时发出迸裂的响声,我们围坐在一起,短暂的叙旧,三井沉稳了许多,偶尔插句嘴,多数时间只在一旁看我和流川插科打诨。

我问流川等战争结束后要如何把我介绍给他的父亲,流川打了个哈欠,一本正经地说内人。我又问家人不同意这门亲事怎么办,他满不在乎地锤了我一下,说那你就把我掳走,像你当初对我做的那样。我搂着他的肩膀在他脸上使劲亲了一下,心想尽管我们不能公之于众,但我们会受到爱情之神的庇护。

天将明时,流川靠在我肩头睡着了,我往即将熄灭的火堆里又添了几根树枝,笑着对三井说,我想做的都已经做到了。

他看了眼流川,爽朗地大笑,道,那就祝你们福大命大,长命百岁。


我一直笃信着这样的祝福,却没料想到一颗小小的流弹便可以让这样的幸福轻易打破,就好像越是想要抓住什么,得到的只有失望。

我也没有信守承诺把流川从他的家族墓园里掳走,他的父亲下了明确禁令,禁止那个叫仙道彰的男人靠近那片土地一步。

但我仍不否认我曾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,如果命运再一次让我做选择,长久痛苦的代价是用来置换当时短暂的幸福,我仍然会毫不犹豫的点头答应。

我还年轻,刚刚过完二十三岁生日,我的人生还很长,我还有一辈子的时间让那个叫流川枫的男孩在我的心中永生。




-fin-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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提前祝仙道生日快乐^ ^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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